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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柴静
第一次在《读库》上看到马宏杰的《西部招妻》,看得我吓一跳。这感觉只有十年前,看赵铁林拍《阿V姑娘的日子》的照片时有过。
马宏杰拍了河南残疾人老三找妻子的过程——先娶了个有精神病症的女人,但不肯跟老三过夜,母亲急疯了,去找丈母娘理论,没人有办法。老三只能听村里人的建议,把安眠药放在饮料里,但不知是不是假药,对媳妇没用。老三也不愿用暴力,只好离婚,然后就去宁夏“招妻”——实际就是“买媳妇”。
当地有不少以此为生的人,也有老人收养孩子,等长大了再把她们嫁出去收钱。
马宏杰拍父母和媒人讨价还价的过程……穷让人的心都残破了。
老三后来总算定下一个媳妇,交了钱,第二天早晨领走,瞎眼的母亲在寒风里扶着墙,大哭。
下一张是女儿穿着新棉袄,蹲在脏雪里埋着头哭。
有的摄影师就停在这儿了,可是马宏杰没有。
下面的照片是等嫁过去了,这个姑娘不干活,还不断在小卖部赊东西吃,家里受不了,给了100块钱,让她回去,她怕是假钞,让换成两个五十。
老三后来遇上一对兄妹,给了一万二,还有金戒指、耳环,人家拿了后跑了,老三被“放鹰”了。
老三再去宁夏,这次招来个叫红梅的媳妇,生了小孩。可是过两年,红梅想家了,喝了老鼠药。老三只好让她回去,可不久又说还是这里好,回来了。
最后一张照片,是一家三口自顾自地向自己的方向发着茫然的呆。
马宏杰还是没停在这儿,他还要拍下去。老三他跟拍了近30年,后来又拍了刘祥武,一个跟老三有着相同需求的湖北青年,一直拍到现在。
这些照片没有什么谴责,也没有颂扬,就是观察。马宏杰拍的都是自己愿意拍的东西。《西部招妻》里的老三,是他的远房亲戚——“想拍纪实摄影,先把自家后院拍好。”他说。
以前看过一个河南斗狗的视频,狗撕咬得极可怖,赌的人蹲在地上向狗狂喊,眼睛血红,嘴角挂下一长线口沫。
站在旁边的,全是花钱来看的人。老人妇女都有。抱着孩子在看,抿着嘴笑,还有人嗑着瓜子。
我看的时候心里难受,那个印象一直在。
跟马宏杰聊,他说他也在拍这个题。
他跟那个斗狗的老板是朋友。对方不久前还给他打过电话,很熟稔的口气:“哥很不幸啊,又娶个新媳妇。”
很明显,他不是站在动物保护者的角度去拍的。
我问他:“你没有那种难受吗?”
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,只说他不轻易用谴责的方式,他只想“知道为什么”。
他的照片就是这样。
马宏杰拍耍猴人,一开始是在街上遇见,感兴趣,就陆续跟拍了近十年。马宏杰跟他们一起扒火车,带着馒头和十公斤自来水,众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车厢里,头顶塑料布站着。猴子套着绳索,钻进人堆里避雨,都瑟缩着。晚上,马宏杰跟他们一块儿睡在立交桥下。
有张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,鞭子抽得山响,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,要驱逐他们。下一张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样子,捡起一块砖头向耍猴人老杨扔过来,又从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击,撵得老杨满场跑,围观者开始喝彩,把石头和水果放在猴子手里。收工之后,老杨说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,鞭子响,不会打到猴子身上,否则打坏了,靠什么吃饭?这场戏有个名字,叫“放下你的鞭子”。
收的钱里有张50元的假币,老杨心情不好,盛了一碗饭蹲在窝棚边吃,大公猴拿起一块石头扔到锅里,把一锅饭菜都打翻了。——每天回来吃饭,猴子都是要吃第一碗的,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,老杨这一天忘了。
马宏杰拍耍猴人的女人——她用乳房给小猴喂奶,小猴子亲吻她。耍猴人的小儿子最爱其中一只小猴,有张照片是熟睡中的小猴子躺在小男孩胸膛上,在被子里露个头,一只细小的黑毛手掌搁在孩子脸蛋上。
这些细节,看见一点,蒙在人心上的成见就掉了一些。
我没想到的是,马宏杰曾经也是调查记者,后来没法儿再做了,就“停下来去拍普通人吧”。他说自己已经放弃了那种激烈的性格,更希望能做点平实的东西,告诉人们在激烈的背后还有这些“为什么”。他说有摄影师为了拍草原上不落的太阳,整整拍了20年,而他要拍的是人,是一个消逝就不再见的时代,要不然,拍一辈子:“白拍了,或者说,白活了……”
普通人就是普通人,马宏杰没有把这个词诗化,照片里的生活就像它本身一样,笨重粗粝,人的心里都磨着沙石,吃着劲,但活着。
刊登马宏杰作品的《读库》主编老六说:他选这些照片,主要不是因为马宏杰花的“时间”和“心血”比别人多,而是往往大家都认为,拍弱者,拍穷人,拍底层的人,都要把他们拍成高尚的,或者让人同情心酸的人,“预设主题进行创作,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”,但是马宏杰超越了这种“政治正确”。
我跟六哥说:做节目常犯的毛病,是刚爬上一个山头,就插上红旗,宣告到达;马宏杰是翻过一座,前面又是一山,再翻过,前面还是,等到了山脚下,看到远山还是连绵不绝。
马宏杰一直在跟拍的六组故事,都是这样。他拍东西有一个很可怕的时间长度,这种跨越有时候挺吓人的。他说他一定要活到最后,一直把这些人拍下去,“拍到他们死,或者我死”。
我问马宏杰他的原则是什么。
“真实。”他说。